萧时雨

[露中] 不值一提的故事 -02

逆河:

Part.1


  在我登上去弗顿的列车之前,我就听说过这座城市了。新联盟建立之前,弗顿一度是全国最繁华、最富裕的城市,深水港的天然优势令弗顿早早的发展起来,拥有强大的经济实力与政治影响力。随着战争爆发,刚口碑分数,萧条成了弗顿的代名词,即使是在战争过去十几年,弗顿的恢复也是不尽人意,幸好联盟奖励的自由贸易区里包括了它,否则这座城市可能就此渐渐消失。


  战争最开始的那几年里,我听说有一半以上的轰炸都集中在弗顿的上空,所有人都抓紧时间把自家地下室改造成防空洞,而防空警报从未停歇,一天二十四小时的轰炸让市民们夜不能寐,甚至神经衰弱。而弗顿中央剧院就是在这时被炸成一堆废墟的,我在中央剧院的历史展览室里看到过那些照片,画面上一片尘土飞扬,什么都看不清楚。


  弗顿市政厅大约花了十多年去重建中央剧院,根据以往的资料复原了绝大部分的细节。很多人重新踏入象征着弗顿昔日荣光的剧院时,都会感慨叹息,缅怀弗顿作为全国经济中心的那段时间。像我这种外来人是无法理解的,我在战时后备学校度过了自己的童年,所关心的不过是前线的战况,只会为停战感到庆幸又灰心,却不会关心一个陌生、著名的港口城市。当我得知自己要乘坐长途列车去弗顿海关局报到时,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,为什么是弗顿?


  我没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。但回想起自己心中曾经有过的疑惑,现在我能给出一个让自己的满意的答案了。我在这里度过了一生中的三分之二的时间,离开弗顿令我遗憾又不甘,但事已至此,我的埋怨与后悔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。


  弗顿中央剧院在我的回忆录里占有了一定的位置,我向伊万提起过一个想法——让中央剧院单独占据一章。为此我特地收集了很多资料,还找到了战前的旧剧院的照片和建筑手稿,夹在了草稿的书页里。这其实是我收集爱好里的一份小小的惊喜,大概是几年前从一家二手书店里找到的,那时写下自己一生经历的念头还模模糊糊、尚未成型,我却选择保留下了这些与弗顿中央剧院有关的文件。


  作为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读者,伊万兴高采烈地读完了第三章,他还说我应该给建筑手稿添加一些注释,最好还能附上上色后的黑白照片。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,但书稿没有完全成型,这不着急。


  “我以前在中央剧院里经常迷路,”伊万乐于与我说起这些事情,他的眼睛总是因为这些趣事而欢乐地弯起来,“我第一天去到那儿,就想要一份中央剧院的地图。但工作人员都告诉我,中央剧院没有地图,他们一直都这样。当时我就想,你们没有地图,其他乐团的人来这里演出该怎么办啊?不过他们都说大家很快会熟悉的,所以没必要浪费地图。”


  “剧院大厅里就有一份地图……我特地看过的。”我想起那一天夜里的雨,不免陷入到回忆中,微微笑了,“餐厅在二楼,我们见面就在那里。里面还有不少人呢。”


  “你的记忆里总是比我好。”伊万坐在我身边,手里还在翻看着文稿,里面有不少我手绘的插图,多数都是凌乱的线条画,除了他也没有多少人能辨认出来。一边浏览着上面尚未经过润色的语句,一边嘟嘟囔囔地说,他要把以前演奏时使用的乐谱也放进去,那样文稿才会更加完整,更加吸引人。


  “我以前学过很多记忆方法,战时后备学校里每个人都得学,还得考试。就像你们会把乐谱背下来一样……不过现在记得的东西真的不多了。”在我们这个年龄,因为自己尚未退化的记忆力而感到得意是很常见的,这说不上是骄傲自满,只是人生漫长数十年,谁又能把每一个细微的片段都记得清清楚楚呢?很多欢愉都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化消散,但痛苦的记忆却扎根在脑海深处,始终影响着我们。


  但文稿的前几章里,自战争结束后就都是喜气洋洋的气氛,我回忆起那种兴奋、悸动的心情,忽然有些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羞赧。我和伊万成为伴侣已经很多很多年了,按理来说,让对方知道自己对他的喜爱其实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,但真正展露在伊万面前时,我仿佛又回到了在弗顿的那段日子,沉湎于难以名状的情感,有着无穷尽的欢喜与纠结。


  “背乐谱很讲究天分,说起来你也不会相信的,耀。”伊万有些无奈地露出笑容,“我学小提琴经常因为对谱子不熟练而被老师惩罚,他说我是个没有天分的人,却又不肯努力……我只是真的背不下谱子而已。如果我要成为一名出色的小提琴手,就必须比别人花更多的精力去练习,但那太辛苦了。所以我现在也记不得多少曲子。我可能是乐团里最依赖乐谱的人。”


  “所以你一直盯着乐谱看?”我笑了出声,伊万一脸认真的表情让我不得不相信他说的话。


  “这是原因之一。演出时我们不太会去看台下——台下一片漆黑,什么都看不到,就像一个观众也没有。其实站在舞台上,感觉就像对着空荡荡的观众席,无论你再怎么卖力,也没有人看到你、听到你,你身边只有一团冷冰冰的空气。”伊万说起这些话还让我有些不敢置信,他流露出的自卑与孤独是如此强烈,令人找不到排解的道路。他始终没能从舞台的阴影中走出来,那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悲伤气息,就像我对失去陪伴的畏惧一样,真实,却又难以直视。


  “伊万,也许事情不是这样的呢?”我用安慰他的语气说,“我在观众席上经常听到别人对你们的赞美,他们都说这太棒了,太精彩了!我们都看着呢,怎么会是一团空气呢?”


  伊万当然拥有很多观众,而他默默无名地在乐团里担任第一小提琴时,我就成了他的忠实粉丝。


  这听起来有些古怪,最初其实我并不清楚这是为什么,也许我只是单纯地欣赏那些乐曲罢了。就像我喜欢收集珍本古籍名家书信,我认为两者之间都是类似的。但我确实感知到两者之间有点不一样,我想起中央剧院时,想到的不是音乐与歌舞,而是光影中的乐手。


  那只是一个朦胧的影子,在聚光灯照不到的地方,但伊万的金发却隐隐约约泛着光芒。我们很少用“天使”这个词语来形容一个人,世界上不存在天使,但宁静、巨大的剧场里,我看着眼前的乐手,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,乐声从我的耳畔略过,我无法分辨旋律是什么,却屏住呼吸,贪婪地望着不远处那位拉琴的金发乐手。


或许是出于对美的偏爱,或许是一种超出偏爱的情感。人是情感动物,我又怎么能指望自己能够在感性面前保持最大理智呢?我安慰自己,那只是生来就有的本能,无需羞愧,也无需掩盖。


 


 


Part.2


  战时后备学校里流行着一种及时行乐的观念,与之抗衡的是类似于中世纪苦行僧的极端禁欲主义,表面上我们都遵守着相同的规则,严于律己,但内心总是有那么一股渴望,想要为自己燃烧沸腾的热情寻找一个倾泻口。在两种观念里生存着的我们,不免偏向其中一方,过去我不是那么确定我到底是属于哪一个阵营,因为我太过中规中矩,似乎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。


  也许是前者呢?


  但也有可能是后者。我给出了几条理由,看起来还有些道理。比如我不会压抑自己的欲望,当我有某个想法,或者我喜爱某件事物,就大胆地表达出来。又比如我能清晰地感知到内心的变化,对某个人的牵挂从未淡去,我无法压抑,更无法伪装。


  我没有找到准确的答案,后来我和自己说,这一点也不重要,因为人的性格是复杂的,根本没办法用简单的几个词语来概括。


  直到我离开战时后备学校,抵达弗顿,我都怀抱着这种想法。后来我又找到了几条支持后者的论据,也许应该从我遇到伊万那一天算起。我的确做到了我和她说的那些话,乐团今后的每一场演出我都没有错过,仅仅只是为了能在观众席上理直气壮地望着他,看着在灰色阴影与明亮光芒中的他,聆听着他指尖流泻出的柔和旋律。


  有好几次,演出结束后,指挥与其他乐团成员向观众鞠躬。首先响起了热烈而的掌声,维持了很久,直到潮水般的掌声褪去,周围灯光亮起,观众们才优雅地起身离座。我经常假装成不愿意挤在退场的队伍里的样子,站起身来让出一条道给身边的人先走,他们都朝我微笑致意,感谢我让他们先走。但我只是想要多留一会儿,好让我有足够的时间找到混在离场人员中的伊万。


  其实找到伊万也没有什么用,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,不会理睬我这个站在观众席上孤零零的、莫名其妙的观众。很快灯光熄灭,我也就跟着走出去了。几乎每一次,我都是最后一个人。


 


  乐团演出的时间每一天都是一样的,结束的时间却不一定,他们选定的曲目不同,结束的时间也不同。有一次演出进行到深夜,我走出剧院时,夜色浓郁,借着路灯看到了手表上提示的钟点。接近十二点了。而我第二天还有工作,那天并不是休假日。


  那没有影响我的心情,离开剧院后我依然十分愉快,走在街边,思索着要不要在街边全日营业的商铺里买点吃的。夜班巴士穿梭在沉寂下去的城市里,衣着光鲜的观众们各自归家,和我一样步行到车站的人少之又少。自我第一次到中央剧院来后,我就习惯了这样的夜晚,脑子里很少会冒出其他的想法。


  从剧院出来,一直往前走,我看着前方的路灯,转弯走进另一条街。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,和我打招呼,“晚上好。”


  惊讶之余,我回过头去,见到那位在第一小提琴席位上的乐手。我长呼一口气,僵直的背瞬间放松下来,忽然又紧张起来,不敢抬头去看那位朝我微笑着的先生。脑子里闪过很多想法,有个声音在质问我自己,为什么之前你能有勇气去和对方搭讪?我不知道,我真的不知道,但那根本不是想这个的时候。我勉强扯出一丝微笑,结结巴巴地说:“晚上好,布拉金斯基先生。”


  “我记得你!”他咧开嘴笑了。我猜他是不是因为看到一个认识的人而感到高兴。但他真的记得我吗?我不禁疑惑。


  “布拉金斯基先生,您记得我?”我小心翼翼地重复他的话。其实我不抱希望,毕竟我们的世界没有交集,只是一次巧合和我的固执引发了今日的偶然。我想他应该想不起来我的名字了,也许只是觉得我很面熟,又是从剧院出来的,就想起了我。可无论如何,我却控制不住内心的喜悦。


  “当然!”他说,“我经常能看到你——退场的时候你站起来,但是没有走。”


  我注意到他背着小提琴盒,换了一身休闲的装束,但脖子上挂着围巾。其实天气已经没有那么冷了,或许夜晚会有些冷,但绝不至于戴围巾。这又是一个谜团,虽然无关紧要,却又勾起了我的好奇心。但我没有说出来,而是仔细听着伊万说话,随后激动地朝他点头。考虑到我糟糕透了的音乐造诣和贫乏的语言表达能力,除了点头以外,我没有说其它的话。


  伊万问我,“你是要去站台吗?等夜间巴士?”


  “嗯。坐A98能到我家。”我如实回答。


  “A98吗?我是坐T19。到联盟公园那儿。”


  “布拉金斯基先生,你住那儿吗?”我问。


  伊万十分自然地和我一起走向公交站台,他的目光落在周遭寂静的街道屋宇上,让我松了一口气。他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,“我们乐团都在联盟公园那附近,方便食宿。不过公园里有些流浪猫狗,晚上总是在叫,我们经常睡不着。另外,你可以不用称呼我‘布拉金斯基先生’,那听起来怪怪的,直接喊我伊万就好啦。”


  我的忐忑不安并未完全得到克服。还有一段路才能到公交站台,夜班公交车车次并不频繁,但是到达准时,班次都写在站台列表上。还有十几分钟下一趟到我家的车才能到,在此之前,我们可以慢悠悠地走过去,完全不用担心错过夜间巴士。


  我们越往前走,人就越少,到后来只剩下前方一个越来越小的影子。我寻思着要不要找些话题,夸赞他今晚的演出是个不错的选择,那会让他心情大好。但我实在想不到该用什么来表达自己的赞美,最后也只能对伊万说:“好了,我知道了,伊万。”我真怕这个名字的发音不标准,从而遭到他的嘲笑。


  但伊万只是温和地勾起嘴角,问我:“你和我说过你的名字叫‘王耀’,我没有读错吧。”他用联盟内部统一的标准语言把我的名字念了出来,一点错误没有,我心中窃喜,又为自己的狂喜而红了脸。


  “没错没错!”我连忙对他说,“我原以为你根本记不住。”


  “……你是我们最热心的观众,几乎所有第一小提琴的成员都认得你,他们说每一天你都出现在固定的位置上。我们都知道,王先生你是我们的忠实听众。”伊万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停下来,望向深蓝色的天空。白天里无比拥挤的十字路口此刻已经没有人经过了,路上能看到的人也不多,到处都是空荡荡的,除了房屋屋顶上还残留着年代久远的、属于上个世纪的碎屑。但我没有对他在天空中看着的东西给予太多注意,反而一直在琢磨着伊万这句话的真实意思。


  这倒不能说这里有哪些不对,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罢了。


  红灯灭,绿灯亮起,我朝左边看了看,而伊万朝右边看了看。两边都没有行人和来往车辆,这周围与城市白日里的喧嚣相比,简直就像沉入了足以隔绝一切声音的水中一样。绿灯亮后我们都加快步伐,走到那个公交车站里。


  那天是幸运的一天,我和一位小提琴手一起走到了公交站台去,虽然等待的路线不同,却又慢慢地聊着天,感觉似乎有所收获,脑袋却又空空如也。当我见到伊万时,所想的、惦记着的,都在刹那间失去了色彩,我的世界一瞬间就暗淡下来了。又有哪里的光可以照亮呢?


  我们坐在长椅上等了一会儿,漫无边际地说到了今晚的结束曲。我说最后的鼓点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,聚光灯也关注着鼓手。伊万向我介绍说那是他们乐团里最有天赋的乐手,为了对得起自己的天赋,每一天都在进行练习,一次都没有落下,他真是一位值得敬佩的音乐家。


  T19来得比A98要快,车上亮着灯。伊万从昏黄的光线里走出来,不忘回头轻声和我说“再见”。我保持着得体的微笑,看着那辆T19消失在视线里,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和他说其他话了。回想起来,这次遇见我们两个人都说了很多古怪的话,谁都没搞清楚对方要表达的意思,却又乐呵呵地说着话,努力不让对方感到尴尬。


  两分钟后,在公交车站里傻笑的我等到了回家的夜班巴士,在车上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来,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困得睁不开眼睛。幸好第二天还有演出,我如此想着,并没有瞥见玻璃上自己藏不住笑意的脸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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